Sunday 30 January 2011

周保松:走進生命的學問

各位同學:
我們這門政治哲學課,去到這裏,已近尾聲。這三個月,我們一起研讀了當代最主要的政治理論,包括效益主義、自由平等主義、放任自由主義、馬克思主義和社群主義。這是一段不易走的知性之旅。在課堂,在小組導修,在原典夜讀,在網上論壇,都留下大家努力思考熱烈討論的痕跡。我希望,這些痕跡,會為你們的大學生活添上濃濃一筆,並長留於記憶當中。每年去到此刻, 我總是如釋重負,卻也依依不捨。在這最後一課,我想多說幾句。

一門學問,如果能讓你茶飯不思,教你輾轉反側,並改變你看世界看人生的方式,那它一定已走進你的生命。它不是你要應付的功課,不是無可無不可的一堆術語,而是成了你生命的真正關懷。政治哲學,能夠走進各位的生命嗎?我們課上討論過的自由平等人權公義,能夠激起你們的知性熱情,並繼續引領大家的思考嗎?抑或你會反問,在這樣的時代,我們如此認真探究道德和政治,真的有意義嗎?



讓我們回到第一課。世間之所以有政治,是因為我們希望好好活在一起。在一個資源適度匱乏而各人有不同利益的社會,要好好活在一起,就必須建立起公平合作的制度。這套制度,將界定公民的權利和義務,決定社會財富的合理分配,並公正地解決人與人的紛爭。也就是說,我們希望它不是建基於暴力恐怖欺詐,而是建基於我們能夠合理接受的理由。

這是政治哲學思考的起點。我們不要小看這個起點,因為它告訴我們,沒有制度是命定不變的,沒有壓迫是非如此不可的。所有制度皆人為之物,並以這樣那樣的方式限制我們的自由和決定我們的命運。因此,作為具有理性能力和正義感的個體,我們有最基本的權利,要求這些制度必須是公正的。自啟蒙運動以來,現代政治最深的信念,是權力源於自由平等的人民, 所有權力的行使,必須得到人民的認同接受。政治哲學不是關心權力如何操作,而是關心權力如何才有正當性。換言之,我們不將社會當作自然狀態式的鬥獸場,人們無時無刻活在貪婪恐懼當中,彼此奴役互相壓迫。不是不會如此, 而是不應如此。現實政治當然有暴力醜陋的一面,但我們不願意接受這個實然就是應然,也不願永遠停留在這個狀態,而總是希望通過制度變革和社會轉型,克服和超越這種狀態。

因此,政治哲學的任務,是認真探究基於什麼道德原則,實踐什麼價值,公義社會才有可能。我們千萬不要輕省的說,所有制度都是人吃人的東西,本質上沒有任何分別。畢竟從奴役到自由,從專制到民主,從歧視到尊重,人類走了很長的路,無數人為此犧牲,而這中間是有極為根本的分別。

這個分別體現在哪裡?體現在制度如何對待人。這裏的「人」,不是抽象的人,而是實實在在有血有肉會受苦會恐懼會屈辱,擁有自己的人生計劃並渴望得到他人承認的個體。這些個體,脆弱但獨立,微小卻完整。判斷一個制度的好壞,最重要的基點,是看它能否給予這些個體平等的尊重和關懷,能否令這些個體感受到活得像個人。所有對制度的思考,都離不開人,離不開對個體生存處境和命運福祉的關懷。不是說民族國家宗教階級政黨這些「大我」不重要,而是這些「大我」的存在如果不是要解放人實現人,而是壓迫人異化人,我們就有理由改革甚至放棄這些制度。

這不是什麼艱澀難懂的東西。只要我們用心,我們就會看見那些老弱無依的人,那些受到殘暴對待卻有冤無處訴的人,那些因為思想而失去自由的人,那些因為貧窮而失去機會和尊嚴的人。這些人就在我們身邊,不起眼地默默活著。只要我們看見,就能體會他們承受著多大的不幸苦楚。這些不幸苦楚,在很大程度上,是制度不公造成的。如果我們渴求公義,就必須改革制度。



不少同學聽到這裏,或會馬上說,你說的都有道理,但一離開課室,這些全是烏托邦。第一,真實世界充斥爾虞我詐,現實政治儘是爭權奪利。在一個不公正的世界追求公正,猶如螳臂擋車,毫無作用。第二,當你身邊所有人都蔑視道德,並善於利用既有遊戲規則為自己謀得巨大好處時,你不僅不參與還要提出挑戰,這是傻瓜所為。我們為什麼不做旁觀者,為什麼不坐順風車,為什麼不融入體制,卻要選擇另一條艱難得多的路?!

這兩個問題,不僅關乎個人的生命安頓,更關乎我們為之嚮往的政治理想能否有實現的可能。道理不難理解。我們的社會,離正義還很遠。我們每天睜開眼睛,見到的往往就是強權當道貪污橫行權利不彰弱者受壓。有的時候,我們甚至必須蒙起眼睛捂起耳朵,內心才得片刻安寧。我們很清楚,這個世界沒有救世主,也不可能寄望既得利益者會主動放棄特權。要改變這種情況,必須靠人的努力,必須要有很多很多人站出來,一起去推動社會轉變。但從個人利益的觀點看,「我」真有站出來的理由嗎?借用村上春樹的說法,我們真的有理由站在雞蛋的一邊,而不是站在象徵體制的高牆的一邊嗎?

在現實生活中,我們大部份人都會選擇高牆。而我們今天的大學,基本上也成了高牆的一部份,並以為既有體制提供「人力資源」為務,而非以培養出具價值意識和反思意識的公民為本。大學離高牆愈近,愈失去她的靈魂。正因如此,我想你們真正的困惑是: 「如果我真的看到他人的不幸,感受到世界的不義,那麼面對如山的高牆,我仍然有理由選擇做雞蛋嗎?我這樣做,注定徒勞和注定活得不好嗎?」

這是求己而非責人的切身之問。理想與現實之間,好像有著永遠無法踰越的鴻溝。個體身在其中, 遂面對無盡拉扯。怎麼辦呢?我實在不能隨意的說,往高牆靠吧,這樣輕鬆自在得多。但我也不能輕省的道,做雞蛋吧,就算跌個粉身碎骨也是值得。畢竟,那是你的生命,而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命的軌跡,任何選擇都會受到一己的個性能力出身家庭際遇等影響。因此,對於「我該如何活」這一實存問題,不可能有簡單劃一的道德方程式為我們提供答案。



儘管如此,在這最後一課,我還是希望和大家分享一點體會。這點體會,雖然平常,卻是多年來我從生活中領悟到的一點道理。

我的想法是,既然我們只能活一次,我們就應該認真對待自己認真對待價值,並盡可能要求自己依信念而活。我們不是在世界之外,而是在世界之中。我們改變,世界就會跟著改變。我們快樂,世界就少一分苦;我們做了對的事,世界就少一分惡;我們幫了一個人,世界就少一分不幸;我們站起來,那堵看似堅不可摧的高牆就少一分力量。

這個道理很簡單,卻是真的。我們常常感到無力,因為我們自覺太卑微,以為什麼也改變不了。既然什麼都改變不了,也就不必堅持什麼;既然沒什麼好堅持,是非對錯遂不必在意。這樣一直向下滑,盡頭往往就是妥協犬儒虛無。

但什麼是改變呢?當然,我們不必要求自己隨時犧牲小我完成大我,那是不必要的嚴苛;我們也不應期望僅憑一人之力便可於旦夕之間搖動體制,那是過度的自負。但我們可以改變自己,改變我們的信念和行動。因為我們在世界之中,只要我們做對的事,過好的生活,世界就會不同。這包括活得真誠正直,尊重自己尊重他人, 拒絕謊言拒絕墮落,關心身邊的人,珍惜美好的事物,參與公共事務。當愈來愈多人以這樣的方式生活,愈來愈多人見到這種生活的好,新的文化就會形成,公民社會就有生機,舊的不合理的制度就有崩塌的可能。退一萬步,即使這一切都沒發生,我們自己還是改變了──我們活出了自己想過同時值得過的人生。

我知道,說易做難,尤其在巨大的不公體制面前要求自己做個公正的人,需要極大的自信和勇氣,同時必須承受無數不可知的風險。但我們還記得羅爾斯在《正義論》中如何論愛嗎?「人一旦愛,遂極脆弱:世間沒有所謂愛戀之中卻同時思量應否去愛之事。就是如此。傷得最少的愛,不是最好的愛。當我們愛,就須承受傷害和失去之險。」羅爾斯是說,決心做個公正的人,就像投入愛情一樣,路途中總有可能會受傷。但我們不會因為愛的風險太大而放棄去愛。為什麼?因為公正和愛,是我們生命中重要的價值。實現這些價值,生命才會美好。

也就是說,活得正當和活得幸福,不是兩回事。公正不是一種強加於己的外在戒條,而是我們理應欲求的寶貴德性。公正這種德性,關乎我們如何合理地對待彼此。活在一個極度不公的社會,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。我們或許是體制的受害者,或許是體制的直接或間接得益者。受害者固然沒有幸福可言,但得益者如果只懂得利用體制為自己謀取好處,將他人當作工具,終日汲汲於權力名利,對他人沒有關愛沒有尊重沒有信任,這樣的人生如何談得上幸福?!

所以, 我始終相信, 建立公正的制度, 培養正直的人格, 保守良善的心靈,是美好人生不可或缺的條件。如果我們都有這樣的信念,都願意在生活中一點一滴去做,社會就有機會變好。



這就回到我最初的問題:政治哲學能夠走進各位的生命嗎?這裏的「走進」,不只是指知性的投入,更指政治哲學中對人的關懷和對正義的追求,能否啟迪觸動指引大家的生命。我這學期最深刻的體會,是意識到教育最高的目標,是使人學會瞭解自己善待自己,學會看到他人的苦難,學會愛。如果大學教育沒有這些,那麼讀多少理論修多少學分掌握多少技能,都沒有觸及教育的根本。這是一種人性教育。我們透過「教」來「育成」人,使人理解和感受到人之為人最重要的價值所在。有了這些,我們才能開始談如何追求美好人生和建設公正社會。

各位,原諒我在這最後一課,還要如此嘮叨。修完這門課,很多同學即將畢業。我是多麼希望我們可以這樣一起一直的探索下去。我最懷念的,是原典夜讀。當所有人散去,只有我們的課室亮著燈,我們打開書,安安靜靜,一字一句,細細咀嚼羅爾斯馬克思。我們很幸運,有機會接觸這些偉大思想。我們因此責任重大。中文大學新亞書院校歌,有「艱險我奮進,困乏我多情。千斤擔子兩肩挑,趁青春,結隊向前行」句。那是錢穆先生對新亞人中大人的期許。我願以此和大家共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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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什麼我暫別醫科選修哲學呢?是因為我寄望能一探哲人的學問、學習思辯的技巧、堅守著找尋真埋、不畏強權的勇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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